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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济南开往青岛的火车上,卫澄海一言不发,脸色冷峻得犹如挂了霜。
朱七不记得丁老三是什么时候跟他们分手的,他只记得丁老三坚定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火车站黎明前清冷的南头。
在市郊的一个旅馆里,朱七和卫澄海两个人蒙头大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朱七醒来的时候发现,卫澄海的嘴巴上叼着一根烟,烟头烧着了他的嘴唇,烫出一股焦臭的味道。朱七欠起身子,将他的烟头从嘴巴上拔下来,卫澄海淡淡地说了一声:“兄弟,你还活着。”朱七说,我还活着,卫哥。卫澄海目光硬硬地瞅着他,半晌才咧开嘴笑了笑:“我也活着,可是我的好兄弟死了。”朱七回忆得很艰难,他实在是不相信曾经生龙活虎的郑沂死了,跟他一起死去的还有同样鲜活的大马褂……还有谁跟着他们一同去了?朱七记不起来了……卫澄海说:“兄弟你也要走了呢,你也不愿意跟着我继续这样下去了,你也要走了。”朱七说,我不走,我要跟着你打鬼子。卫澄海说:“你应该走,你要活着。”
朱七恍惚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他要去找自己的媳妇……可是他不想在这种时刻走。
卫澄海说:“你应该走呢,我带出来的兄弟只有你和福子了,你们两个都应该走,你们两个要活着。”
朱七说:“和尚和马褂走了,我更不能走了,我要跟着你继续杀狗日的。”
卫澄海躺下了:“走吧,我自己一个人回去,我还没抓出来那个奸细,你跟着我很危险。”
朱七说:“打鬼子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卫澄海坐了起来:“桂芬咋办?”
朱七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能走,我要给我死去的兄弟报仇。”
窗外有麻雀啾啾的叫声,风也在叫,风的叫声像老人哭。卫澄海又躺下了,他似乎是在一瞬间睡着了。麻雀和风依旧在叫,叫声汇合在一起,催眠曲一样。朱七点了一根烟,烟雾在他的眼前慢悠悠地扭着,一个衰老而且仍在迅速衰老着的人在烟雾里望着朱七出神。朱七看清楚了,这个已经变成老人的人是自己,他在浇一株叫不出名字来的花儿。他一边冲那株艳丽的花儿浇出清冽的清水,一边望着花儿的枝叶在一点一点地萎缩。枝叶在轻微地响着,像是垂死的嘶叫。天在不经意的时候黑了,浇花的朱七在静寂的夜里,静静地听这些声音,这些声音是如此的蛮横,如此的惊心动魄……桂芬踮着脚过来了,她的身后跟着同样踮着脚的朱七他娘。朱七问,你们还好吗?桂芬说,还好,咱娘让你娶我回家呢。朱七说,我不想回家了,我四哥死了,我兄弟山和尚和大马褂也死了,前面还有死了的华中和左大牙,我不能回去,我要给他们垒一座坟。朱七他娘在后面朦胧地笑,她说,你还是回来吧,他们上天享福去了呢。朱七说,不回,小鬼子还在杀人……
“又在念叨什么?”卫澄海抬脚蹬了蹬朱七,“声音很吓人呢,病了?”
“没有,”朱七出了一身冷汗,嘴巴被烟头烫疼了,一拽,拽下一大块皮,木木地疼,“我梦见我娘了。”
“我想好了,”卫澄海支起半边身子,微微笑了笑,“我离不开你,你继续跟着我……不过你应该先回家看看。”
“先跟你回崂山吧,”朱七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小鬼子还在横行霸道,我回家也过不安稳,我要跟在你的身边。”
“别担心我,”卫澄海坐正了身子,“也别担心即墨那边的鬼子,那边已经平静了许多,鬼子很少。”
“这我知道……可是我真的不放心你。我一直在想着那件事情……关于奸细的事情。”
“我大概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你不用担心。”
“他是谁?”
“我不想说,”卫澄海淡然一笑,“在没弄清楚之前我不能随便说,我卫澄海不是那样的人。”
难道真的是熊定山?朱七闷闷地想,如果真的是他,我也不应该饶了他……本来我一直感觉自己欠他点儿什么,这样可就好了,现在我杀他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妈的,这个混蛋早就应该死了。他也在杀鬼子,这个不假,可是如果真的是他在背后“捅咕”什么,那他就应该去死!朱七回忆起熊定山在东北的一些事情来,那时候他们也经常追击个日本散兵什么的,可是更多的是骚扰老百姓……有一次山上绑去了一个皮货商,因为那伙计嘴硬,熊定山活活将他“挂甲”了(身上浇水,冻成冰条),那伙计临死前不住地哀求,给我一条被子,给我一条被子。熊定山依旧让孙铁子往他的身上泼水,那伙计直愣愣地望朱七,大哥,你是好人,你去帮我找条被子。朱七拉开孙铁子,脱下自己的棉袄想包起已经快要咽气的他,脑袋上冷不丁顶上了熊定山的枪……妈的,当年我朱七也不是什么好人,尽管我很少跟着他干那些丧天良的事情,可是我总归也当过胡子!脑子又是一懔,朱七躺不住了,忽地爬了起来:“卫哥,我听说共产党在他们的解放区剿匪呢,有这事儿?”
“有这事儿,”卫澄海轻描淡写地说,“可是现在你不是土匪,你是抗战勇士。”
“可我总归是当过土匪……”
“那没什么。我们党有个政策,首恶严惩,胁从不究,从善者欢迎。”
“那是以前吧?”朱七咽了一口唾沫,“这话我曾经听史青云说过,可是现在呢?”
“现在也一样,”卫澄海披上了衣服,“走,先吃饭去。我记得咱们得有两三天没正经吃饭了吧?”
“那么,像我这样多少有过几个钱的,共产党不会镇压吧?”朱七边穿衣服边说。
“你不是没有地?再说,现在还是国共合作时期,不土改了,改成减租减息了……”
“哦,”朱七的心头仿佛有石头落地,“那,那么刘贵要麻烦了。”
“那也不一定。我们党的政策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组成抗日民族……那叫什么来着?”卫澄海穿好了衣服,猛一挥手,“意思就是团结各阶层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赶走日本侵略者,建立一个全新的中国!不过刘贵置买那么多土地还是不好的嘛,我们共产党人不赞成剥削……将来全国解放了,没有土地的百姓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刘贵这样的地主是应该匀出一部分地来分给那些没地可种的农民的,”卫澄海走到门口,“将来我们打下了天下,受苦人就翻身了,再也不用害怕被人欺负了……党的政策我也吃不太透,你可以问滕先生。”
“不用问了,”朱七跟了出来,“我还是那句话,不管谁打下了天下,我都赞成,我还当我的百姓。”
“哈,看来在这个问题上我跟你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没什么,人各有志嘛。”
“哎,”朱七换了一个话题,“咱们的队伍里有地主没有?”
“有,”卫澄海随手关了门,“庙小妖气大,水浅王八多,连奸细都有呢。”
“瞧你这意思,还是说地主不好。”
“好个屁,”卫澄海摸了摸朱七的肩膀,“有些事情你不了解,以后我再详细跟你说吧。”
走在去饭馆的路上,朱七问卫澄海,在崂山见过刘贵没有?卫澄海说,我没见过他,华中见过,他也想参加崂山游击队,我没答应,让华中打发他回去了,这伙计有那么多地,心事多,干不长远的。朱七说,那么咱们队伍里的地主是哪来的?卫澄海说,有附近村里的几个小财主,还有几个是当初董传德留下的兄弟,不多,也就三五个,地是跟着董传德“别梁子”弄来的,很不光彩,他们打鬼子是想保护自己的家产。朱七笑道:“你要是也把当初那些‘别’来的钱置了产业,也成财主了。”卫澄海正色道:“别瞎说,我出来闯荡不是为了钱,图的是一个痛快……你是知道的,当初咱们一起搞的那些钱,我几乎全都接济了穷哥们儿……不过,后来我接受了革命道理,有更高的目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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