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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被转到另一间号子后的事情。我发现这间号子的窗口也是朝着院子,与萌萌的号子是同一个朝向。于是我趴在铁窗上,想也没想就唱起了《国际歌》。唱到“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就听得萌萌的歌声从楼下传来:“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我大概是忘乎所以了,完全不知道歌声引来了枪兵。只听得砰然一声牢门大开,枪兵冲进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推到墙根,照着胸口就是一枪托,打得我应声倒地。我挣扎着站起来,看了一眼枪兵,这是一张尚未脱去稚气的脸,凶狠却又朴实。我知道与他争辩无用,便挪到门口用尽力气大喊:报告“政府”!报告“政府”!不一会“政府”来了,见状便问怎么回事。枪兵说:他违反监规,唱歌。我大声说:我唱国际歌!有什么罪?就算是反革命,唱国际歌有什么罪?“政府”没作声,带着枪兵离去。不一会,“政府”又来了,递给我几张伤湿止痛膏,一声不响地走了。
第二天我胸口剧痛,躺在地铺上,想着萌萌会不会也挨了打,会不会站在窗口等我的歌声,忽听一阵熟悉的声音飘来。我爬到窗口聆听,是萌萌在朗诵: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这是“老三篇”。“老三篇”那时是家喻户晓人人必读;朗读“老三篇”是学习毛主席著作,不算违反监规。想到萌萌的这个妙计,我禁不住抚掌大笑。
那以后,我和萌萌每天晚饭后对着铁窗背诵“老三篇”,隔空互报平安,这成为我一天中最期盼的时候。
冬去春来,守望着铁窗外的树叶抽芽,由嫩黄到翠绿直到满树郁郁葱葱。4月28日刚刚吃过早饭,刘教导员就来到号子,向我宣读了一份处理结论:阴谋组织反革命暴乱集团的首犯,定为反革命分子,帽子拿在群众手里,监督劳动,以观后效。我说,我交代过了,没有组织集团。刘说,听清楚没有?阴谋组织!我说,阴谋也没有。刘不耐烦地说,帽子拿在群众手里,这对你们已经是够宽大的了,收拾东西跟我走吧!我迟疑着问,萌萌呢?刘大声说,你们是怎么搞的,你问她,她问你,你们以为这是谈恋爱呀,不想走就都待在这里吧!我得到答案了,连忙跟着他走出去。事后得知,专案组将萌萌带离甄别所时,她执意不肯走出号子,直到望见我也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才匆匆收拾行李。
第七章
在武汉警备司令部干部的押解下,我和萌萌、小梅被送到郧县武装部。几天后,1970年5月4日,我们被分别带往不同的地方。萌萌被带到大堰人民公社永先大队第二生产队,交给当地贫下中农监督劳动。在这个山沟沟里,萌萌度过了她一生中最艰难也最难忘的四年。
首先面临的是生活的窘迫艰辛。在被押离武汉前,萌萌身无分文也无行囊。押送人员见她随身只有一个黄书包,问她要不要回一下家,萌萌默然摇头。来到大堰河后,萌萌被带到一个废弃的茅草屋里,除了一个灶台和一张木板床,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天知道那段时间她是怎么过来的。后来小梅的妈妈从武汉来探望小梅,顺道看看萌萌,萌萌情不自禁扑上去叫妈妈,弄得小梅妈直掉眼泪。小梅妈见萌萌脸色憔悴,衣服也是破的,便把给小梅准备的食品、衣服和钱给了她一些。一向不愿接受别人东西的萌萌这次也不推辞了。
劳动的繁重对于萌萌也是前所未有的。一到生产队,萌萌就被安排到兴修水渠的工地去挑土。两天过后萌萌的肩膀就磨起了血泡,血泡磨破后肩膀一挨着扁担就火辣辣疼痛,她只能弯着腰以背部承受重担。一周后萌萌的肩膀和背部都肿得老高,衣服也磨破了,收工回来常常顾不得做饭,倒头便睡。收割麦子的季节,萌萌连续劳作到直不起腰,最后只能跪在地上挥镰。至于锄草磨破了手,打连枷震裂虎口,以及插秧时被雨淋得个落汤鸡,就不必提了。
“郧阳遍地三大宝,包谷红薯龙须草。”在这四年多里,红薯和包谷是萌萌的主要粮食,大米和白面只能偶尔吃上。萌萌住的是干打垒草房,阴暗潮湿,她又不懂得保管粮食,红薯易烂,红薯干易霉,金贵的米面也难免霉坏生虫。萌萌只得削去烂红薯,刮掉红薯干上的霉斑,把生虫的米面拿出来晒一晒,将就着吃。萌萌逐渐学会了煮红薯,搅玉米糊。只是做米饭、面条的机会太少,难得做一次不是把米饭烧糊了,就是把面条煮成了一锅面糊糊。
这些磨难萌萌都默默地承受下来;让她难以承受的是屈辱和孤独。农民们搞不清眼前这个大城市来的文静女娃娃与那个传说中十恶不赦的“白脚羊”是什么关系,诧异的目光里闪烁出躲避。工间休息时,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人敢接近她。无数个夜晚,在那个半坡上的茅草屋里,与萌萌相伴的只有一盏昏暗摇曳的煤油灯。有一次公社召开社员大会,没有人通知她不能参加;当她走进会场时,只听得远处的主席台上有人发出大声吆喝,叱令她立刻离开。萌萌在上千人众目睽睽下走出会场。自那以后,她再也不跨入任何会场一步。多年以后,进入会场对于萌萌仍是一件困难紧张的事情。不管在什么场合,萌萌从不主动与人搭讪。即使面对同情的目光,她也会设法回避。她得维护自己的尊严,也不愿意别人受到牵连。
只有与小梅的相聚能带来难得的慰藉。小梅被安排在与萌萌相邻的公社,她有时以买煤油之类的理由请假出来,和萌萌跑到附近山上的果园里见上一面,说说彼此的情况,分给她一些食品和衣物,间或还能交换几本各自弄到的书籍。小梅劝萌萌想开点。萌萌说,我不会消沉的,总有一天,你我的书架会摆上彼此的著作。
在半年多的时间里,萌萌和我都不知对方身在何处。郧县武装部把我们押送各地前,规定我们以后不准串联不准通信。事实上没有这些规定我们也无法通信更不可能来往。我常常在收工后登上水库工地附近的山顶,遥望四下重叠的群山,猜想萌萌会在哪一处山峦之间,想着她也会朝我眺望,就像我们最后分别时相互目送那样。这样望着想着,心情便平复下来。
到大堰河三个月以后,萌萌感觉对她的监视松懈了一些,便开始试探着给我母亲写信。信写得无懈可击,但母亲从字里行间依然读得懂她急切想知道我的下落;只是那时母亲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能够与家人通信是在半年之后。信寄出后不久便收到了母亲的回信。信是被拆开了的,但夹在信中的十块钱和三斤粮票并没有被没收。母亲在信中说给其他的弟妹也寄了钱和粮票,以此告知了萌萌的下落。
我不敢贸然给萌萌写信。正好母亲随后寄来了一铁盒奶糕,我留下一些后寄给萌萌,在邮包上写明寄出地址。一周之后萌萌的回信便到了,信也是被拆过的,但我们终于联系上了。
我们能够自由地通信了,但是在信中我们不能自由地表达。萌萌写到她的生活和劳动情况时,极少诉苦。我只能从她偶尔问我能否寄一点钱和吃的东西的字里行间,揣测她的处境。彼此传递听到的形势和信息,则采取交流读报心得的形式。
有了这些通信,有了我母亲每月寄去的钱和粮票,萌萌的日子好过了一些。现在她间或能够从当地农民那里买下一担松枝柴薪,不必每天都靠绞草把子烧火做饭,弄得烟熏火燎两眼流泪;能够买点香油和盐巴,不必顿顿都吃无油无味的煮菜叶。特别是能够多买一点煤油,晚上看书写字的时间可以长一点了,这带给萌萌很大的喜悦和温暖。至于粮票,萌萌则尽量积攒下来。她在来信中说,等着我有一天能够去她那里时一起分享。
时间长了,萌萌渐渐赢得了队上农民的同情和尊重。队长不再派她去干重活,下雨天可以待在家里。遇上大队或公社召开社员大会传达中央文件什么的,萌萌照例不能参加;队长会有意提前给萌萌安排照看果园之类的活路,或者提醒她是不是进城去办点什么事情。有几个女青年对萌萌特别好,家里做了米饭、面条常常给萌萌端一碗去,还帮她种菜园子。
四年贫困艰辛中为生存而勉力的生活,和社员们一起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以及与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大山的农妇村姑们的朝夕相处,让萌萌逐渐融入到中国最贫困的农民之中。她和他们一样操心天旱对粮食收成的影响,一样用舌头舔净碗里残留的玉米糊,一样在自己的菜园子里倾注最多的心血,一样希望平静的生活,见到公社干部进村也顿生警觉。萌萌体验到农民的期盼和恐惧,分享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她开始理解到,绝对的贫困和闭塞如何造就了农民的节俭淳朴,也造就了他们的愚昧盲从;理解到这种稍有意外就能把人抛入绝境的命运如何培育出他们保守和忍耐的性格;理解到遥远政治中心的狂风巨浪如何难以撼动底层社会的根基。
时隔46年后,2016年的春节,儿子陪我驱车去郧县,探访他妈妈当年生活过的地方。昔日清澈的大堰河现在变成一条干涸的山谷,岸边的村庄也不见踪影,只剩几处断垣残壁。我们在周围山梁上开车转悠,四下打听,直到黄昏才找到一户当年永先二队的搬迁农民。我完全没有料到,萌萌的名字在当地流传得如此久远而清晰。这位农民立即找来几位当地的老农老妪,与我促膝谈心良久。他们七嘴八舌地向我讲述了萌萌的很多故事,包括她如何坚持要学着像男人一样犁田耙地,以及如何教她们唱歌跳舞。他们讲的一件事情令我吃惊:萌萌在这个闭塞贫瘠的大山沟里居然组织了一个读书会。这些老农老妪们现在还记得四十多年前萌萌带领他们一起学习恩格斯的《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以及怎样凭着记忆教他们背诵——普希金的诗!
离开大堰河,我伫立在高高的山梁上,回望鄂西北大山中那条干涸山谷边月光下黑影般的断垣残壁,仿佛看见微弱摇曳的煤油灯光,有普希金诗句的诵读声飘忽传来: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坚持着高傲的忍耐的榜样,
你们悲壮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意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1971年的中秋节那天,萌萌和我在时隔近一年半之后终于见上了面。为了这一天,萌萌和我在通信中策划了很久。她和我都只能请一天的假,时间只够我们在半路上相见然后各自折返,而中秋这一天最可能准假。我们两人按照事先的约定前一天都向队里请了假,后半夜就出发相向而行。我和萌萌相距一百二十多里地,沿途要翻越好几座山岭,特别是雷峰垭,山高路险,天黑以后常有狼巴子出没,我们不能不早早出门。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在一个叫作五里沟地方的公路上相遇了。萌萌提着一袋苹果,我提着两只腌鸡和几个月饼。我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相互端详说不出话来。自从1969年11月3日离开兴阳寺以后,两年来我们只能在枪兵的监督下见面,相望不能相语;只能借助于眼神、手势和纸条传达彼此的思念,使用曲折隐晦的文字表达内心的想法。此刻,可以直接交谈,自由地倾诉,可以拥抱和哭泣,我们却有些不习惯了。我努力想笑,萌萌却终于低低饮泣起来。我扶她在路边坐下,默默轻抚她的后背,直到她平静下来。
我们说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说。过去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死的死,散的散,友情凋敝,亲情冷漠,我们自己也历经磨难,韶华不再。但毕竟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我们都活下来了,又在一起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才感觉又累又饿又渴。我们走到公路下边的山涧旁,我手捧涧水给萌萌喝,她用清凉的涧水洗净了洗风尘仆仆的脸颊。然后我们啃着苹果,吃着月饼,在那个崇山峻岭的密林中,那片荒无人烟却可以让我们自由呼吸自由说话自由拥抱的草地上,度过了我们自己的中秋节。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说必须要走了,又一再推迟离别的时间。直到再不分手就不能够在天黑之前翻过雷峰垭,我们才回到公路上,背道而行。萌萌不愿意首先迈出第一步,她一定要看着我走到老远的山路拐角处,频频向她挥手,才转身离去。这一天萌萌往返走了近一百里山路,出门的时候月亮还没落下;回到大堰河,一轮明月已然高悬。
那次见面我们也谈到了对于时局的担忧。国庆节刚刚过去,我和萌萌在10月1日的《人民日报》上都发现了那个极不寻常的迹象:没有举行国庆检阅,也没有刊登毛和林的照片。我们当然不知道林出了事,但直觉到一定是发生了大事,这早晚会对我们的处境发生影响。我说,历史会证明我们无罪,总有一天我们要走出大山。萌萌说,我们经受着大山的考验,也要能经受历史的检验。再难都要活下去,我们一起等着那一天,没有那一天我也和你在一起。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林彪事件后,经萌萌和受我们牵连的小梅、小阮等人多次上访和要求,1973年11月30日,郧阳地区革委会对我和萌萌以及我们知青小组一干人等的问题重新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虽然还是认定我们犯有“严重政治错误”,但毕竟划为了“人民内部矛盾”,算是给我们平了反。这个决定并没有向我们宣布,不过我们的境遇却逐渐改善了。1974年10月,在当地农民的一致保举下,萌萌被公社革委会推荐到郧阳师范专科学校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1976年10月,“四人帮”被抓,萌萌又被关进“学习班”隔离审查一年。她能够比我早获自由,还是得益于她那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和大难临头时无所畏惧的勇气,以及坦诚率真的亲和力。1979年9月,萌萌考取华中师范学院欧洲文学史专业研究生,结束了十年的山区生活,回到武汉。这一年,萌萌30岁。
1974年8月,萌萌和萧帆在湖北郧县
摘编自萧帆回忆录《我和萌萌》“文革”五十年萌萌十周年祭日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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